暗夜哭聲(之十七、垂死的天使) @ 德國阿莫過生活

十七、垂死的天使

對已經被囚禁超過二十年的莉莉安娜來說，這三個同樣也被史帝夫所囚禁起來的孩子，他們就是她的宇宙，她的族人與家庭，她的全部。他們四個人就這樣彼此互相依靠取暖，就像是住在一個很寂寞又冰冷的小星球上。特別是凱薩琳，她的第一個孩子，對於莉莉安娜而言，凱薩琳已經不只是一個女兒，她就像是一個很貼心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像她的姐妹一樣。凱薩琳的感情很細膩，而且她也很懂事。當莉莉安娜淚流滿面的時候，凱薩琳會輕輕地抹去莉莉安娜臉上的淚水，然後把頭窩在莉莉安娜的胸前，小聲的說，

「媽媽你不要再難過了。」

總是在這個時候，莉莉安娜會悲傷地注視著凱薩琳那張太過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孔，然後她會感受到那心如刀割般的痛苦。莉莉安娜會把這孩子緊緊的抱在胸前，然後她會用帶著鼻音的聲音告訴凱薩琳，她不會再哭了。但是那些經年累月深藏在心中的歉意與委屈，卻又如同潮水般的洶湧，讓她的淚流的更多。

凱薩琳清楚母親的悲傷，她曾經看過史帝夫變態的凌虐母親的場景。孩子們都怕史帝夫，雖然他們知道這個男人會帶著食物與衣服，有時候也會有些小玩具給他們，但是孩子們跟史帝夫完全不親近，因為他們感覺得到，這個男人是危險的。

凱薩琳不會提出那種會讓莉莉安娜無法回答的問題。領悟性很強的她，已經了解母親的處境是讓人很難堪的。這一生都很沉默的莉莉安娜，唯獨會對凱薩琳講上很多她的心事。莉莉安娜曾經害怕過，因為她不知道，個性乖張又高深莫測的史帝夫，會不會突然像發神經一樣的，想要傷害無辜的凱薩琳。莉莉安娜一直很小心的防範史帝夫，通常她會要凱薩琳儘量躲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去，減少跟史帝夫接觸的機會。

馬庫斯是一個大男孩了，他表現感情的方式很笨拙，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他會用他那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靜靜的看著哭泣的母親，然後他會哄著身邊那個才剛學會走路的小兄弟，不要吵到媽媽。馬庫斯的心智發展明顯的不同於普通的孩子，感覺上甚至有一些表達的障礙。說實在的，缺乏正常學習刺激的馬庫斯，如果說他的心智發展遠比其他同年齡的孩子落後很多，這大概也是人們能夠預期到的事。

小文森很崇拜哥哥，馬庫斯跟這個小弟弟，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甚至發展出一套只有他們兩個彼此才會懂得的溝通方式。那不算是語言，比較像是一種默契，或者像是一種動物與動物之間的聲音的表達。

在這三個孩子的心裡，他們根本不懂得甚麼叫做恨，他們就只是接受，全然的接受命運對他們所安排的角色，然後各自憑著原始的本能把日子過下去。或許可以說，因為他們沒有比較之心，所以也就沒有了怨恨。不管在電視機裡播出甚麼樣的畫面，那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是無從去想像的一件事。看電視本身純粹只是一種視覺上的接收，他們並沒有辦法投入任何的感情或是想法，於是也就不可能有所領悟。

時間一直在默默的流逝著，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沙漏，一顆一顆細細小小的沙子不斷地往下墜落。莉莉安娜有時候會以為，時間在這個地下室裡是靜止的，因為怎麼可能二十多年過去了，竟然自己和這三個無辜的孩子依然被囚禁在這地底下？這一切怎麼可能是真的？當真自己已經被這個世界、或是上帝所徹底遺忘？怎麼可能她明明還活著，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不放棄地還在尋找她，會真正的關心她到底是在哪裡？難道在地面上的世界裡，她已經死了？已經被人宣告死亡？難道在上面的世界裡，已經有一張她的死亡證明，被悄悄地夾在某個單位的檔案夾裡？

莉莉安娜常常覺得胸口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那種有如海嘯般巨大的沮喪感覺，會將她完全的淹沒。她已經四十二歲了，算起來她已經被關在這個地牢裡，超過八千五百個日子，超過二十四年，接近四分之一的世紀。這簡直是太瘋狂了！她那年才不到十八歲啊！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已經是一位有著滿頭白髮的蒼老的女人，臉上有著深陷的眼圈和數不清的皺紋，並且拖著一具浮腫不堪的身軀。

這一切叫她怎麼能夠不抑鬱？她多想再有那樣的機會，跟從前還像是少女一樣，輕鬆自在的走在街頭上，買兩球冰淇淋，就這樣邊走邊吃，然後看著教堂廣場上那一大群的鴿子，突然間都飛了起來，飛向教堂的尖頂。但是她沒有那個機會了，橫在她眼前的是病痛與絕望，死亡的陰影。

凱薩琳的健康狀況越來越讓人憂心，她已經十九歲了，可是她的狀況卻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凱薩琳最近常常會突然地全身抽筋，口吐白沫、失去意識。有好多次莉莉安娜都以為，這一次她會永遠地失去凱薩琳。莉莉安娜根本無法承受失去凱薩琳的痛苦，她失去的難道還不夠多嗎？她越來越無法承受那樣巨大的恐懼，恐懼這些孩子最後會一個一個離她而去，就只剩下她這個可恨的軀體，苟延殘喘地活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裡。

莉莉安娜開始不斷的哀求史帝夫，想辦法救救凱薩琳，因為凱薩琳出現失去意識的狀況越來越密集，全身抽筋的狀況也越來越猛烈，然後還伴著高燒，全身還有奇怪的青紫斑點。莉莉安娜像是一隻憤怒低吼的母獅，不肯放棄的來回踱步，強烈的堅持自己的意志，要求史帝夫這一次一定要做些讓步，不是為她，而是為這個可憐的孩子。

「那不只是我的孩子！爸爸，凱薩琳也是你的孩子！她真的會死掉！」

所有他能在藥房買到的藥物，對凱薩琳都沒太多的幫助，咳嗽糖漿、阿斯匹靈或是其他雜七雜八的藥品，甚至是抗生素通通都沒有用。天知道這個大女孩到底是患了甚麼要人命的疾病。史帝夫已經快七十歲了，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不管他多麼邪惡，多麼卑鄙無恥，但是他從來不想殺人。他也許是個貨真價實的虐待狂，但是他絕對不殺人，絕不！虐待一個人是一件事，但是殺人卻是另一件他完全不肯做的事。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不是不曾想過，該是打開地下室的那扇沉重的鐵門的時候了，但是他還是沒有那個勇氣真的去那麼做。那樣的念頭他的確有過，特別是在這幾年裡，那樣的念頭確實不只一次的在他腦海裡反覆出現過。史帝夫知道自己已經老了，他感覺到自己的體力越來越差，行動上也越來越不方便。要他繼續每天張羅那地下室裡四個人的飲食，或是其他生活上的需求，慢慢的已經變成是一種沉重的負荷。史帝夫不知道自己還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多久，如果有一天他走不動了，難道教他們真的就這樣全部餓死在這地底下嗎？

也許是他年紀大了，惡魔也有老的時候。他心裡對於這些孩子，這四個被他強迫留在黑暗裡的孩子，他一直有著很複雜的感受。時間永遠是最殘酷的裁判，沒有任何人能夠永遠的保持勝利。史帝夫知道，遲早他都得做出決定，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之前史帝夫甚至口述過，要莉莉安娜寫一封信，大意就是莉莉安娜已經厭倦了多年的迷失，她打算回家，重新開始，想跟家人團聚的一些想法。只是那封信後來還是被史帝夫放在最隱密的抽屜裡，他還是舉棋不定，這個老人想要再等一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