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大概猜得到,老媽這一次是真的再也沒有回來了。連續好幾天,我看到姊姊在無人的客廳裡,不分白天和晚上,她摺著一朵又一朵的紙花。我不知道她摺這些紙花是不是為了老媽?畢竟我這個四條腿的又如何能明白所有的事情呢?
我不想嚇到你,可是我知道老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你大概會很好奇我怎麼會知道?對於你們口中的死亡,我其實不懂那是怎麼一回事,這對我來講太深奧了。那天夜裡,就是老媽被幾個掛著人搬進車子裡之後的一個半夜,我看見她回來了。老媽的表情很平靜,只是她身體的顏色變得非常非常的淡,是一種接近透明的灰色,就好像一層薄薄的霧,但是我還是能看到她的表情。
老媽走向我,她想要摸摸我的頭,就像從前一樣。我完全聞不到她身上從前的那些味道,只能感覺到她就像一陣風一樣,我的意思是我感覺到空氣輕微的流動。我並不害怕呀,只是在那個當下,我突然覺得好悲傷。那樣的感覺太傷心了,讓我忍不住低聲的嗚咽了起來。老媽沒有在我身邊停留太久,我看著她穿進屋子裡,走進每一個房間,就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別。最後老媽刻意打翻了桌上的一個紙杯,然後她對我笑一笑,就這樣從我的眼前,如散開的晨霧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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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變成掛在牆上的一張照片,她的存在就靜止在那樣的笑容裡。沒有老媽的日子,讓我明白了甚麼叫做想念。我無法理解老媽到底去了哪裡?她怎麼會從此就不見了呢?我不懂,太陽下山後,月亮就會出來,四季它會不斷的循迴輪替,唯有生命的存在是那樣的無法預測。
我不知道老媽的消失對於老爹的打擊到底有多大?老爹總是讓電視開著,好像是要藉著一些聲音來填滿屋子裡的寂寞。他根本沒有真的在看電視,有時候他會坐在電視機前面就睡著了。我猜,他只是想要聽到一些聲音。
阿光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生活作息幾乎跟老爹完全相反。阿光白天都在睡覺,到了傍晚他才會出現在客廳裡。老爹和阿光似乎都有意避開對方,或許這樣應該會比較好。
人們常說,「爭吵勝過寂寞。」這似乎是比較接近這對父子的相處狀況的一個好比喻,因為在我的眼裡,情況確實也是如此。不管老爹對於阿光到底有多失望,當他看著阿光再度喝酒的時候,卻也沒有多說些甚麼。當時阿光如果喝多了,他最多就是纏著老爹講些話,然後又歪歪斜斜的走進房間裡睡覺。
老爹沒有忘記我的存在,他習慣在我的狗碗裡倒滿一堆乾飼料,也不管那樣的分量會不會太多。我也變了,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把碗裡的東西吃的乾乾淨淨。但是現在我每天都只能面對同樣味道的乾飼料,所以我的胃口也不再那麼好。再說,老爹每次倒的量都夠我吃上兩三天了,我現在是想吃才吃幾口乾飼料,那種挨餓的恐懼已經離我很遠了。
家裡的廚房不像從前一樣會飄出那些誘人的飯菜香,除非姐姐偶而回到家裡,那麼她會像從前一樣煮些好吃的東西,而我也會開心的卯起來大嚼大吃。在平常的日子裡,通常老爹每天早晚會拄著拐杖,慢慢的走出大門去散散步,然後手上會帶著一些吃的東西回來。有時候是便當,有時候是湯麵,反正他都是買兩人份,一份是他自己的,另一份則是阿光的,不管如何,到最後老爹他吃剩下的都會到我碗裡。
如果生活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其實也沒有甚麼不好。但是我們誰也無法逃避一個事實是,老爹自己其實也很老了。你看他走路的樣子,步履蹣跚,但是他每天一定要出去走一走,甚至連外頭下雨的時候,老爹也還是會撐著一把傘出門去。此刻的老爹,他的生活幾乎就像一個鐘擺規律的左右搖動著,一成不變。老爹每天的作息都一樣,哪個時間他會做哪件事,連我閉著眼睛也都能想像得到。
其實老爹那樣出門實在有點危險,他都不知道好幾次橫衝直撞的車子都差點要撞到他。不只是在外頭閒逛的我看到過,就連姐姐自己也曾經看到過那樣的情景。有一次我看到姐姐就這樣靜靜的跟在老爹的身後走著,她不想突然驚擾到老爹,姊姊默默的看著老爹的背影,然後就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似的,又趕緊快步的趕到老爹的身旁,跟在老爹的身旁,兩人一起慢慢的走回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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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不想搬家,他不想離開老家跟姐姐一起住,他說,他放心不下阿光。姊姊要老爹別管阿光了,她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姊姊請求老爹多替自己想一想。她說,阿光得替自己的人生負責,沒有人應該替他負責一輩子。姐姐說,
「爸,你都多大了?你還得替阿光買飯吃! 」
姊姊很氣阿光,姊姊更氣老爹是這樣的執迷不悟,如此的固執,如此的放不下這樣的一個酒鬼兒子。姐姐她說她沒有力氣再去煩惱阿光的事,她不想要阿光也毀掉她的生活。姐姐甚至哭著說,
「爸!算我求你好不好?搬去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老爹拒絕離開阿光,他告訴姐姐,如果他離開阿光,那阿光一定會變成流浪漢,會餓死或是醉死在街頭。不行!他不能丟下阿光一個人生活。他沒辦法,他真的放心不下阿光。老爹喃喃自語的說,就像是想要說服姐姐還是他自己一樣。老爹說阿光的本質其實不壞,是過去他教育兒子的方式有問題,總之老爹不肯把阿光丟在老家,他放不下這個心。
姊姊最後是紅著眼睛離開的,我聽到她的嘆息聲,她就這樣轉身走了。我突然很害怕,會不會有一天姐姐再也不會回來呢?老人就像是一棵老樹,一旦生了根,想搬都搬不走了。不管別人如何勸說,老爹寧願守著他那無藥可救的酒鬼兒子,也不想要跟著姊姊過一種比較安穩清淨的生活。只是這些事情阿光恐怕都是無動於衷,畢竟他根本也很少清醒過,那又如何能指望阿光會突然有一天能覺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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