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關於早春
我不是一個善於記住日期的人,然而有個日期卻是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從來沒有遺忘過,那是2001年12月6日,一個我真正永遠離開台灣的日子。那是一段內心很掙扎的過程,對我來講,從任何我習慣的環境裡出走,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我確實已經用了大概三年的時間,讓自己不斷的做些心理準備,但是當登機的日子就逼在眼前的時候,內心裡的糾葛還是很大很複雜。
這樣的出走,代表著自己真的要離開生養自己的父母、故鄉的土地和那些我一直那麼熟悉也習以為常的人與事。然而我沒有甚麼能夠後悔的空間,因為我是那種一旦做了選擇,就會往前繼續走的人,能夠讓我改變心意的人,大概也只有我自己。
老德當時說,不如他留在台灣,兩人開個店,這樣應該也是一種選擇。看著眼前這個深愛自己的德國工程師,我心裡很確定,那樣天真的他跟多慮的我,都不是開間餐館或是經營間小酒館的料。他把決定權丟给我,讓我自己去選擇,跟他一起離開台灣,或是讓他留在台灣,讓他離開他的專業與他的故鄉。我選擇了前者,而那樣的決定對於當時的我,其實是一件很清楚的事。雖然那是經過很多考慮的結果,但是我也會說,其實更多的部分,我是跟著內心的直覺走。
我從來沒有刻意想過、或是刻意去計畫,要離開自己習慣的家鄉,跑到一個還不是講英文的歐洲國家去。不管是對於歐洲或是德國,我是真正的一無所知。緊握在手裡的,是一張台北飛往法蘭克福的單程機票。當我透過機艙的小窗戶,看到台灣就這樣消失在雲層底下,眼裡的淚水還是流下來了。由於是夜航的飛機,身邊的老德已經熟睡,淚水在漆黑的機艙裡,從太平洋一路滴過西伯利亞上空、跨過聖母峰、飄過了裏海和黑海,一直到了德國上空才停住。
老德跟我首先在一個小鎮落腳,當時在德國,我們都不是有家有根的人,就連老德自己也是一樣,經過了那麼多年不斷的旅行與工作,回到德國對他而言,同樣也是一個轉折點。他安排了我進了語言學校,也幫我報名了駕訓班,然後老德就得自己到新的工作地點報到。他先飛去了印度,而我一個人則留在德國的陌生小鎮裡。我沒辦法跟他一起走,因為我拿的是台灣護照,而我的印度簽證最少得等上一個月。
那就像是人生電影裡的一幕孤單的場景,發現似乎不過是在轉眼之間、睡醒之後,自己突然就變成孤單的一個人,獨自在一個人口有八千萬的陌生國家裡,然而我身邊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我甚至連話都沒辦法講,因為我不會講德文,而德國人其實也不太喜歡跟你用英文交談。我沒辦法看懂電視,因為所有電視頻道都是德語發音,就連當好萊塢的眾明星開口說話時,嘴裡吐出的竟然也是德文配音,瑪丹娜講德文,就連布魯斯威利也說德文,一個完全沒有英文的世界。
那時候我跟三條狗窩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想的是,我是不是做錯了選擇?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I have nobody,only myself,我沒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我甚至連走出門,想跑遠一點都不太敢,因為我看不懂路標又羞於問路,很怕自己就這樣迷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然後又找不到回家的路。
很奇怪吧,那樣退縮的自己,竟然也是這樣走過來了。德國的冬日很長,長到連在三月裡飄雪都不是件新鮮的事。整整一個漫長的冬日裡,看著窗外連日飄落不斷的鵝絨大雪,感覺到的是一種巨大的虛無。然後路邊的積雪慢慢地消融,突然我看到在雪堆裡竟然有著美麗的顏色,有花朵藏在雪堆裡。那樣的驚喜是一種心靈的安慰,就像是一種來自大自然的啟發,感覺到那漫長的冬日終將結束,而春天的信息就這樣透過那些開在雪地裡的雪鈴噹和藏紅花傳達出來。
我走出屋外,走在早春的街頭,看著人們開始在屋外或是窗台上擺上了許多繽紛的復活節裝飾,有復活節的彩蛋、陶瓷的兔子或是淡黃的水仙。不管是哪一樣,都讓我覺得很開心。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我能感受到復活節裡的感動,復活節象徵重生與希望。復活節吸納了許多慶祝春回大地的異教習俗。彩蛋象徵著初春之際,大地一切恢復生機,而兔子則是象徵多產和生命力。
我感謝大自然裡的四季,也深愛著在嚴冬之後,那種經由早春所捎來的喜悅。無論外頭的世界是多麼的喧亂不堪,該留給自己心裡的那一方淨土與安寧,你得真的靜下來才會感受得到。無論如何,真的留點時間給自己,在這樣的一個亂世裡,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你自己的思考,不是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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